明朗日光下,南风细微,吹得观前几株枝叶颇密的大垂柳沙沙轻响,声音和缓。
天角浮云荡荡悠悠,清光莹澈。
邋遢老道闻言将眼一眯。
他皱着眉头,将那个负手立在庭中的年轻道人打量几合,半晌才嘿嘿一笑,故意调侃道:“怎么?以你这等身份竟对一个小辈如此看重,且他还并非是你这一脉中人,你终是要学你七师叔的法门,开始挑选劫种了?”
说完这句,邋遢道人撇了撇嘴。
他似想到了某桩旧事,拍一拍手,摇头晃脑道:“只是你那七师叔绝非什么好相与的性情。
天杀的老马猴睚眦必报、无恶不作,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当年万天大会上就是这厮在背后阴我一把,叫老道在天帝和诸多仙神面前好生出了个丑,而我屡次欲求阴世的重泉狱主之位而不得,其实也是马猴在背后使坏作梗。
并非老道有意挑唆,坎离你纵与马猴是同出一门,行事时也需多少防他一手。
莫看你俩现在多少有些交情,可将来若有一日生了争执,马猴在下手时可绝不留情!”
“争执?以空空师叔的行事,他若与我这一脉彻底撕破了脸皮,必是关乎大道机缘了……”
坎离道人若有所思:“换作是你,你要对我下手留情?”
邋遢老道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如实摊手道:“留不得,那万万留不得!”
坎离道人见状不由拊掌大笑。
在笑过一阵后,坎离道人才摇一摇头,解释道:“空空师叔的法脉于我并无用处,他虽在劫仙一道上另辟蹊径,但这心思再如何巧妙,也终是偏离了祖师曾经授下来的正法。
至于那位魔师,前番去送渡厄符诏时,我曾跟他坐而论道一番,这位……”
坎离道人摇一摇头,剩下的话并未接着说下去。
邋遢老道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开口:“陈玉枢此人的名号,这些年间我亦有所耳闻,他近来可是风头正盛,被木叟誉为是最得马猴劫仙真意的人杰!
听你言语,你似对陈玉枢要走的路数不甚赞同,而在同陈玉枢见过一面后,更坚定了此想?
那你今番难得对陈珩留心……看来是欲坏了陈玉枢的布置了,让人劫彻底长成了?”
坎离道人淡淡笑了一笑,并不作答。
“实话说来,你有此心思,我也并不意外……
毕竟你是得了尹穆公真传的师侄,有其师必有其徒嘿!”
邋遢老道目中神光隐隐,好似两柄古老天刀正在缓缓出鞘,要将面前的坎离道人整个剖开,一一看清这人的心思。
此时他一改先前那副疏懒放旷的模样。
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自他面上缓缓浮现,叫一旁正嬉戏打闹的几头幼虎都噤若寒蝉,一动不动。
邋遢老道缓声道:“当年在马猴创出《豢人经》,彻底完善了他的法脉后,不知多少仙神都是为之侧目。
因劫仙老祖隐世不出,尹穆公在大怒之下,便是带了你的几个师叔,去兜御天同马猴斗了一场,那一战下来,双方虽未能奈何彼此,但还是打击了马猴在劫仙门中的威信。”
“大师伯与空空师叔素来不睦,此事世人皆知。”坎离道人开口。
“恐怕不仅是私人恩怨,马猴法门中的劫种与人傀,又什么‘众生如马牛’的种种立意;可是与劫仙老祖授下的正传大相径庭。”
邋遢老道嘿嘿一笑:“我知晓尹穆公是个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情,他当年悍然打上兜御天,除了与马猴不睦,更是要捍卫道统、肃清内寇罢?
这是道统之争呵,劫仙老祖不出,谁能制止?!”
坎离道人面色如常。
“其实自你成道后,我并一直在等,等你何时能够向空空道人发难,今番坎离你总是向我泄了些口风!”
邋遢老道此时拍拍胸膛。
他忙将脑袋凑过去,竖起手指赌咒发誓道:“你何时准备用兵?给我个准信。
只要是对马猴动手,不管是谁,老道我都要去帮帮场子!”
坎离道人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莫要胡乱拱火,大师伯虽与空空师叔有些恩怨,我却曾欠了后者人情,我门中之事,你还是勿要插手为好。”
邋遢老道嘀咕道:“你心思老道是知晓的,多年交情,就勿要遮遮掩掩了!
不过你既不愿对我明言,那便也罢……”
在两人说话间,皇老社稷图中,恰是陈珩闪身避过阴无忌发出的煞烟,随后抖袖一指,一道雷霆轰破大气,直奔阴无忌而去!
邋遢老道眸光一动,在提起注意看过一阵后,他微微颔首,对坎离道人开口:“阴无忌这般能耐,你在昱气天授他宙光神水与冥寞先天气,虽说多少看在瘟癀宗那位的面子上,但也绝不是所托非人,恭喜了。
只是你既也看重陈珩,那又是想给这小辈何等造化?”
坎离道人一笑:“心血来潮罢了,此事倒也不急,且观后来罢。”
邋遢老道眉尾一挑。
他刚欲开口,便被坎离道人摆手打断,道:“说起来,你身上麻烦才是真正一大堆,还是勿要琢磨我的事了。
当年你私自盗了太平书下界,正虚道廷的那些仙神都对你恨到入骨,恨不能将你生吃活剥,如今姬焕登位,对你的追缉更是厉害了不少,听闻连火龙师都要亲自出关来拿你了。
太平书毕竟关乎到太平天纲这件先天至宝。
我劝你还是把真身藏严实一些,若被揪出来,连我亦救你不得。”
邋遢老道负手大笑:“当年我磔裂形骸,分化兆亿,连我也不知晓我那真身和太平书究竟去了何处。
我知晓八派六宗今番请了姬岫这小皇子,我这破观怕也不能多待了,但这又如何?我这只是一具应身,纵被他们擒了,这些人也拷问不出什么来!”
话到这里,邋遢老道似想到什么,不由叉手大笑,极是快意,把先前念头都一气抛之脑后。
坎离道人也是习惯了这位的一贯做派,并不意外。
他只是再度将视线转向丹元大会上,过得半晌,才淡淡敛了眸光。
“六宗气运,破劫登仙?”
他轻声开口,饶有兴致一笑:“这‘劫’之一字,还真是深竟莫测呵。”
……
同一时刻,火光四起,灼灼逼人,滚滚煞烟盘旋环空,久久不散!
原本的苍蓝海面此刻已是为一层艳艳血气所覆。
入目所见,唯是云起雾腾,浪拍如山,似有一口口火山轰然崩陷,叫灵潮反复激荡不休,混乱无序。
而诸般震响又夹杂一处,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天在悬还是地在转。
只觉是置身在一口巨大旋涡当中,神迷目眩,无所适从!
贾休其实已是将遁法催动,远离了先前的立身之处。
但奈何那三人的战场着实笼罩过广,叫他只得又将身一转,再次避开。
“金丹真人……竟也能斗到这地步?”
此时贾休回首一望,心底仅存的那点斗志更是被彻底磨去,唯是苦笑而已。
如蝗而集的血魄被烟气接连荡灭,这些悍不畏死的凶灵纵再如何使力,也只能在外圈打转,难以突进到阴无忌身周。
而诸般法器连番击落,亦是被接连阻住,难以真正打中。
吕融见状心神微动。
他也不硬撼万咎凶烟,在以头顶铜钟略挡了一挡后,便抽身暂退,而一道剑光则默契劈空而来,横亘在阴无忌面前。
“宙光神水……”
吕融暗暗皱眉,将宰元照真法目趁机睁动。
此时阴无忌已是同陈珩悍然斗上,密密火光交织成网,一层层压将上去,又被阴无忌一层层破开。
两人都是肉身强横,仗着法躯难坏,攻势也是大开大合,凌厉至极!
而在与陈珩又对击一掌后,阴无忌瞥了远处的吕融一眼,忽然往身往高处一纵。
他将那杆制用还虚旗拿起,在晃了两晃后,便把阵中封存的“神灵天象阵”悍然发动。
霎时间,一股黑雾便自旗面飘出,叫天中也是随之照落下一道阴光,洋洋洒洒。
而只是几个呼吸间,阴无忌身形便似一粒粟米般,被漫天盖地的黑雾惨气轰然淹去,再瞧不见,即便是以灵觉感应,亦难探察到他的气机所在。
而那片浑芒天象也是暴涨起来,往四下不断蔓延,直有侵吞百里之势,似要将整片汪洋都笼罩进入其中!
通神达灵,天象感应,便为神灵天象!
这制用还虚旗中封存的神灵天象阵功用甚广,既可引动山崩地陷,用以催城拔寨种种,也可发出金风烈火,用来攻敌、护身。
而阴无忌此刻催开这阵,叫滚滚黑雾弥漫,高涌天中,只是欲搅乱场中局势,叫吕融不能够以宰元照真法目来从容窥探自己底细。
虽难悉数遮掩,但总归是有些用处。
这门血河的无上大神通的声名,阴无忌平素也是听说过,着实甚为厉害。
吕融如今运起了这等大术,指不定就会被他看出什么来,这是阴无忌并不愿看见的事……
陈珩随手抬手一击,虽叫漫漫黑雾溃散了大片,但其中并不见阴无忌身形,而那空缺处仅数个眨眼,便又合拢。
“好一门阵旗。”
陈珩见状也毫不意外,只是虚虚一摄,手中便握住了遁界梭。
随一道蓝芒闪过,那本是快要涌至陈珩身前的茫茫黑雾忽然一颤,然后便凭空消失了一半。
而在数百外的清明天地,则凭空被一片阴风惨气覆盖,里内伸手不见五指。
“好!”
吕融见得这幕,暗暗颔首。
而在他点头时候,陈珩已是同阴无忌交手一处。
斗了数十合,一道剑光忽自空而坠,以鬼神莫测之势忽从斜刺里杀出,顷刻斩破束罗兜,直逼阴无忌面门!
叮——这势在必得的一剑却落在了空处。
在飞剑临身之际,阴无忌眼底再此有星芒如水漾动。
天地陡然一寂——而飞剑竟硬生生被定在半空,分明只与阴无忌隔着不到半丈距离,却是寸进不得。
虽不过刹那,被莫名拘住的飞剑又继续上前杀去。
但仅是这一刹的空当,已足够阴无忌运起遁法,避开这一击了。
宙光神水——这门神水有着御令光阴、斡旋时序的莫大能耐。
定时,可缚飞光,锁奔晷,叫刹那微尘为之驻影。
动时,亦可缩甲子于一瞬,叫千秋只在眨眼一念。
可谓是卷舒由心,玄应无穷!
以阴无忌如今的道行,虽难做到上述种种,无论是境界还是法力都不济。
但若只是简单的叫光阴稍一停驻,或叫宙光神水加持于身,叫自己行动胜电,这倒不算是什么难事。
因仗着有这门玄妙神水,阴无忌也是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
即便吕融用宰元照真法目瞅准时机,配合陈珩几回发动神通,亦被阴无忌拦下。
而又斗了数千回,陈珩却攻势陡然一转,主动破除联手之势,剑光将阴无忌、吕融两人都圈在其中。
这般施为叫外间不少人都是怔愕莫名。
不多时候,随海面爆开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巨震,光焰万道,飓风怒鸣,大大小小的旋涡一个接一个,方才各自打出底牌的三人也是狼狈吐血。
北斗注死与六欲大魔真光彼此消磨散去。
而龙孽戮形箭在阴无忌不计代价的加持下,则是正中陈珩胸腹。
“去!”
阴无忌同样也被陈珩一剑穿胸,他硬顶伤势,怒吼上前,在吕融以血魄强行开路后,与陈珩硬生生互换一招。
空中血光迸溅,森森杀气横流!
待得烈光微微一熄,只见阴无忌右臂一气粉碎,踉跄倒退,几乎要栽落云下。
而本在他掌中的乌金神矛,此刻却是早化做一道光虹,将陈珩再度贯穿。
吕融大喝一声,法目大放神光。
他将地禁真法连番拿动,足足四枚血丸呼啸飞出,在间不容发的当头,接连命中陈珩。
在见得陈珩身躯一晃,终是一头栽落海底时,吕融终泄了一口气,被血神子托住身躯,才未更多狼狈。
此时吕融只觉面前有无数重影,视物模糊,似看不清里许外的景况。
他往眼前一抹,却摸得了一手鲜血。
无论是陈珩最后的那悍不畏死般的打法,还是方才在维系宰元法目的景况下,接连打出四记地禁真法。
这些都叫吕融损耗巨大,灵肉几乎不能支撑。
不过。
陈珩这举止……
此时吕融强撑起身,他似觉察到阴无忌目光,与这位遥遥对视一眼,一时两人俱是沉默无言。
而这时场外,在见得了陈珩尸首坠入海底,气息全消的一幕。
前来观礼的众修顿时大哗,面上大多有一抹挥之难去的惊骇之色,议论声嘈杂四起。
堂堂一品金丹,能够六境运法的道种!
似这等人物,竟是折在了丹元大会上?!
此事传出去,莫说听者不信。
便连他们这些亲眼所见者,亦是只觉如在幻梦中,心绪一阵起伏。
“不对……”
卫令姜静气凝神望着前面。
半晌后她轻声开口,微微摇头,紧绷的指节慢慢松开。
“好手段。”
另一处,顾漪也呼出一口气,莫名一笑。
在她身旁的阴若华初时还未会意,尔后见场中的无论是阴无忌还是吕融,面上都无什么轻松之色,反而警惕之意更浓。
她似也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动。
此时的皇老社稷图中,只是一片寂静。
不消片刻,忽有泊泊水声自空响起,不知究竟起于何处。
而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隆隆奔腾之声,似有狂浪急湍,浩浩荡荡东注而来,叫万流俱响、百岭齐应!
刹时候,只是一条无首无尾的漆黑长河莫名挤出虚空,沉沉悬于中天。
黑水当中,密不可计的生魂在怒吼咆哮,张牙舞爪。
种种狰狞惨状,如若阴世阎浮的鬼神降来此世,杀声汹汹震荡天宇,叫人心寒胆战!
但随黑水轻轻一分,一道人影缓缓现出。
见那人影信步走来,密密麻麻的凶顽生魂似忽被扼住了脖颈般,竟如割麦一般齐刷刷拜倒下去,从中整齐分开了一条道来,如若臣仆在叩见君父般,意态恭敬,一声不吭。
“便到此为止吧。”
此时,一道声音淡淡从黑水深处响起:“两位,请了。”
《仙业》-作者:鹓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