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神小说 > 赤心巡天 > 第四十二章 与我缠白
  “四十四年后在这青石宫,我们…杀了姜无量!”

  姜无忧已经做好在冷宫囚居一生的打算。

  以此自惩,她这前半生的无用和无力。

  战胜姜无量,实在是比自开道武还要艰难万倍的事情。

  她不得不硅磨最彻底的恨心,锤炼最坚决的杀心,不然她根本没有继续往前的勇气。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毫无希望的人生。

  无所不知的大兄,和所向无敌的父皇,是她这一生都在追赶的背影一这两个人之间的胜者…那种强大无法跨越。

  她宁可大兄将她毙杀在青石宫里!

  那也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众生极乐的理想,一定不会实现的。

  至少她姜无忧…永远不会再快乐

  在某一个时刻,她模在手心里的青羊天契,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点燃,悄然变成了灰烬。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幽幽宫室。

  “四十四年太久”

  那个声音说一“就在今日!”

  姜无优一开始并没有理解“今日”这个词。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即便姜望是旷古绝今的人族第一天骄,即便她也自开道武、能称一代宗师,他们两个联手,也要再等一个千古难逢的机会,再修至少四十四年。

  她理解的是姜望对先君的情感,感受到的是姜望无法忍耐的杀意。

  ”你要了解祂的战斗方式,但不能太了解祂!”

  她追若着那残烬中的声音:“我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想明白祂是【慧觉者】,不是生而知之,是学而知之。我对祂的了解,都构成祂对我的了解。我在祂面前根本没有秘密,所以我永远无法阻止祂。”

  “我自囚于青石宫,隔绝过往一切,也拒绝再与祂发生认知,如此才能赢得在未来对抗祂的可能一你从现在开始,也不要打听祂的任何事情。“

  “没关系。”残烬里的姜望的声音说:“就让祂了解我一—我将对祂深刻认知,我亦对祂毫不保留。”

  “昨日我并非今日我,现在的我,也不是下一刻的我。“声音消失了。

  明确感受到这份认真的姜无忧,才终于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一段怎样的对话。当年的一句承诺,换来了今日这一场与超脱者的对决!

  姜无忧猝然起身!

  “姜望?姜望!”

  “我欲奋死以报阴天子!只恐无人站出来揭露那逆贼之恶行,不能报答于尊上!”

  “我亲眼看到一“

  “池以卑郡手段,推动执地藏显化,以多打少,以众凌寡,刺君于殿中!”

  “先君回护我等,把我们送出殿外,独剑对决两超脱。我竭力反抗,无济于事。心中怆然,却不能近前。

  其时冥士动摇,龙啸不止,电掣万里,无数魂魄消亡。”

  “不敢想象,祂们在殿中是如何…如何对待先君。”

  &"我一想到—心如刀绞!&"

  白骨神宫之中,卞城王燕枭悲痛欲绝,捶胞顿足,以头抢地。

  姜望静静地站在股中,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在听。

  他站在先君当时站着的位置,眸如星河奔涌,穷极耳目之仙,追寻所有战斗的痕迹,一点一点复刻昨夜的厮杀。

  越是洞察,越是心酸。

  越知漫长的昨夜,那一战是如何艰难。

  地藏王菩萨作为世尊幽冥慈悲的具显,自【执地藏】而化成,不会输于【执地藏】一先前征天海,为了诛杀【执地藏】,前前后后动用了多少人马。

  再加一个无量光无量寿的阿弥陀佛…“阴天子锁门而斗,破釜沉舟,杀于绝境。”

  奏广王在一旁说道:“我只能在玄冥宫静待此战结果,以冥土天象旁窥。”

  &"白骨神宫外风云数变,幽冥道本都几见疮痕.帝龙在天,终为冥众所分。“

  &"阿弥陀佛必然受了伤,伤势如何我不清楚,但地藏王菩萨的状态在那里一现在祂已是半沉眠状态,维持那一尊【非攻】傀君的存在都难。”

  他虽然改变不了三尊超脱混战的局面,甚至被排除战场,但对这场战斗的观察,仍然非常精准,可以说是诸世最清晰的视角。

  “此战根本,还是阴天子同地藏王菩萨有不可调和的道途矛盾。”姜望道。“设使阴天子功成,不到百年,冥府就尽举紫旗,祂也必然要把地藏王降成如谛听一般的狗一”秦广王淡声道:“我虽然选择支持,但祂真上来了,我也得走。&"

  姜望做出第二条战场分析:“阿弥陀佛能把十殿阎罗的态度,作为推动地藏王菩萨的手段…祂有把规则具显为现实武器的能力。”

  燕枭见自己共情半天,不及尹观分析两句,立刻转变策略:“对!我也对这场战斗有些观察。”

  姜望漫不经心:“说来听听。”

  “呃一”燕枭想了很久,只记得超脱大战的恐怖,还有明辰宫的地砖很凉,终究不敢说那些没营养的。

  祂瞥了一眼秦广王,恨恨地对姜望道:&"我要说的话,都被他抢着说了。”

  “回去吧。&"姜望道。

  燕枭悚然而立,尖声道:“我要追随上尊伐逆!”

  姜望摆了摆手:“用不到你。“

  秦广王负手在高台,披发静垂如缎,悠悠道:“看来也用不到本王。”

  姜望却不跟他客气:“罗刹明月净一我记得你查她很久了。覆元凤之朝,未覆霸业之国,不够她超脱。

  她肯定还差一些,帮我找到她。”

  他的声音轻了:“找到她就可以。”

  “酬劳呢?&"秦广王问。

  “先挂账。”姜望结束对这处战场的检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那什么【非攻】傀君…我未亲见。果然无识,不受外意操纵吗?”

  “【非攻】是平等地针对所有人,平等地审判所有不义之战。当祂举为阎君,就连钜城也不可能控制祂。”

  秦广王很清楚他问的是什么,答的也很明白:“唯有如此,魏之属,才会允许祂澄台,天下诸强,才会默许。不然必见刀剑。“

  “但在当时那种场合,对战争的审判,就是对【阴天子】的针对。”

  &"可以理解成墨家支持了阿弥陀佛,而诸方都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这具阎罗魁君算是壮大了墨家的底蕴,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无非教条地遵循某种精神总比卞城王这种纯粹的狗腿好。”

  “要我说,当初我杀佘涤生,你关门的时候,就没必要把墨家的那个人送走一他们哪里知道好歹?“那家伙我记得是叫墨文钦吧?就是他跟佘涤生勾结,谋害我们伟大的阴天子。”燕枭眼冒凶光:“只要尊上一声令下,我马上去杀了他!”

  “重点不在于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对,而在于这件事情竞然能够成立。阿弥陀佛既然能够以阎罗殿主体意志推动地藏王菩萨,这位救苦幽冥众生的超脱者参战就已经是必然。即便没有墨家,景楚牧荆谁上来都不会改变。”姜望完全忽略了燕枭的叫嚣:“现在需要确认的是阿弥陀佛还有没有可能推动地藏王苦萨做其它的事情。”

  “若有人违背太虚幻境铁则,但绕开了太虚道主…太虚阁是有机会推动太虚道主出手的。因为这就是祂所维护的根本原则。但无论是谁,也没可能把太虚道主变成自己的打手,任意驱策。&"

  秦广王道:“地藏王菩萨这里也是同理。”

  姜望道:“阿弥陀佛神通广大,我不得防。“

  “即便池那里还有一些基于佛陀间的联系,地藏王菩萨也无法再响应。”秦广王道:“神宫大战后,我已经做了一些权柄方面的尝试”

  作为自有阴曹的神通者,阴天子的道路对他来说是非常清晰的指向。姜述在他眼前跃升又跌落,给他上了相当生动的一课。

  燕枭太阳穴直跳,顿觉心痛如绞—一祂怎么没有想到!?

  地藏王半沉眠,这是多好的机会!

  作为阎罗大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去做权柄上的突破。祂却错过了!

  幽冥雨末歇。

  姜望怅望宫门外的雨幕,似在雨中看到那座闪烁的肃英宫。

  他的声音略显怅然:“虽不觉得【非攻】的精神是错误,也明白这尊傀君寄托了启神计划的理想,或许有用于人族”

  “但还是让你厌烦!“秦广王说。

  “我去拆了祂!什么破傀儡,看祂不顺眼很久了,有什么资格与我等并举!”

  打钜城还要跑两步,拆傀儡却只是隔壁串个门的工夫,燕枭勇不可当:“反正地藏王现在也半睡不睡的管不着咱们!”

  姜望叹了口气:“秦广王说得对。宁可祂教条的遵循某种大体公平的精神,也胜过任性于姜某个人的喜恶他的身形,就消失在这声叹息里。

  “什么意思?”燕枭茫然地问。

  “没事一”秦广王负手而行,飘然于外,如同一团飘摇的鬼火“跟我去玩捉迷藏的小游戏吧。”

  高举紫旗的灵咤,正在自己的灵咤圣府中,宴请远道而来的老友。“大齐先君在时,你在做什么,现在仍然做什么,不需要有变化一”暮扶摇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要不然换人跟你聊?“

  “好久不见,你倒是风趣了不少—我们不是聊得很好么?”灵咤慢慢地饮了一爵酒:“天子封我灵圣王,我为天子守阴廷。职责所在,绝不轻忽。”

  暮扶摇深深地看祂一眼:“灵圣王有大智慧,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承认你的。”

  袍放下酒爵,身形像一道摇晃的剪影,在重重宫墙之中不断地后退,在触及雨幕的瞬间,化成了一滴雨。

  这滴雨落在灵咤的眼中

  其间光影明晰,是一座蔬城的城。

  此城横如岭,高如崖,城中人气鼎沸,似怒海狂涛。

  有一人仗剑,独在城门外。

  一幕幕时空片段,在姜望身后重叠。

  都化作尘埃,飞舞在灿金的天光中。

  他静立在临淄城的礼门之外,行于诸天的知见,都交汇于此。

  他在了解姜无量,也在让姜无量了解他他们从未真正相逢,但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临淄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像围着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囚笼。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笼子里,戴着的枷锁名为“社稷”。

  然而面前这扇礼字门.…

  站在门前的这个人,当初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正是由此门出。他代表齐国赢得黄河首魁,正是自此门进。

  天子的信重,百姓的期许。关乎英雄的呼声,对于国之天骄的拥护…都发生在这里。

  曾经无数临淄百姓拥堵于此,争睹齐国历史上第一个黄河魁首。

  如今—

  也有数不清的齐人,如天下涓滴之水…向这里汇涌。

  他们不明白,为何普普通通的一夜过去,辉煌的元凤年代,就已经要过去?

  他们不理解,带领齐国走到如今位置上的霸天子,让他们到哪里都昂首挺胸自豪为齐人的大齐皇帝一怎么说走就走,毫无预兆!

  明明昨夜还在燃放烟花,贺前线大捷,与民同乐一关于这样的胜利,在过去的七十九年里,齐国人一再品尝。

  他们也明白圣天子已经奋斗了很多年,政数终有期…

  他们很愿意迎接圣天子之后的另一个皇帝,前提是圣天子告诉他们一这是他为这个国家所选择的皇帝!

  而不是这样,忽然地走。

  忽然已是新朝。

  他们感到自己被抛弃。好像时代翻篇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他们。可他们也明明还有一把子力气,还能为国家贡献,还可以多攒些银钱,可以让儿孙过得更好…究竞是为什么?

  时代变幻的时候,从来不给普通人回答。

  整个临淄城在喧嚣中醒来,在哭泣中静默。

  直到听到“姜望”的名字。

  整个元凤时代,最耀眼的明星。

  齐国人的骄做!

  这个在齐人注视下,一步步然升起的星辰,唤醒了他们关于元凤时代的记忆,想起了那些辉煌过往,想起越来越宽敞的房屋,越来越漂亮的衣裳,越来越丰足的钱囊。

  人群簇集而来。

  无穷人海里的每一滴水,汇聚成这千万顷的奔流,来到礼字门这泄洪的闸口!

  民心欲沸,欲怒,欲悲其实不知何去何从。

  形形色色的面容,其实有一样的哀伤,一样的惶惑。

  而后他们停住一

  在武安侯握住拳头,高举起右手之后。

  人海的嘈声,静于一刹。

  “我是姜望。”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人们屏住了呼吸,生怕不能够听得清楚。

  城门口的卫兵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姜望在城门口望临淄,看到满城雪,瞬间红了眼晴。

  他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

  可是近乡情怯!

  最后他只是扯下一段白布,绑在自己的右臂上,然后再次将右手高举一这无声的宣示已经叫人们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为何而回来。

  靠得近的已见他的孝额,离得远的看到他缠白的手臂。更远一些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曾为青羊镇男,青羊子,累爵武安侯,临淄城是我永远的家。”

  “废太子姜无量发起叛乱,于昨夜弑君夺鼎,今高踞紫极殿,在天子祭日,堂皇为登基大典!”

  他没有说别的话,他说不了别的话。

  只振臂而呼:“愿与我诛者,右臂缠白!”

  右臂缠白…

  只此四字,临淄忽翻覆。

  人潮一要白!

  无数只手臂高举起来,人们举着缠白的手,如林如森,如潮如海,如同东国永不折落的旗!

  “愿从武安侯!”

  礼字门守门的卫士们,直接扯下城门口祭君的白幡,拔出长剑裁出条条白布带,彼此帮忙缠于右臂。

  一个个地走到姜望身后。

  “愿从武安侯!!!”

  民声如沸!

  而后人海分流。

  从临淄礼门到大齐帝国紫极殿,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姜望曾经骑马行街,走这条路谒见天子。

  那是想必是春风得意的!

  现在他一人一剑,一步一行。

  偌大的临淄城,横平竖直数不清的街道,不断地有人走来,像是枯水季的河床,迎来了潮汛。

  他前方的人群不断分流,他身后的人群不断聚拢。

  他身前身后独有他一人的“空”,像一叶扁舟,飙扬在民心的山洪!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那一间间挂着白幡的民居里,走出提若菜刀,握若锄头,扛着扁担的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半大的孩子。

  最后三百里临淄城,无数条街道,都填满了名为“齐人”的潮涌!

  百川东到海,众流入紫极。

  姜无量夺鼎换朝,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把拱卫京都的军队,换成自己人。

  驻军于城外的【斩雨】且不说,临淄城的城卫军,是管东禅亲自接手的。

  以他的手段,学军自然不难。但令行禁止容易,要真正上下一心,却非朝夕之功。

  北衙同治安事,东台司密谍事。

  这两个衙门不足以处理整个临淄城的“动乱“,且北衙都尉正在紫极殿请辞,东台打更人首领新官上任,还在焦头烂额地梳理衙门关系。

  唯有城卫军有可能弹压此等民情。

  但这些军队一旦开出军营,即分成泾渭分明的三拨。

  一拨人岿然伫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站起岗来,目不斜视,眼睁睁看着人潮从面前涌过。

  一拨人干脆就汇进了人潮。

  只有最后一拨想着改朝换代加官进爵的士卒,咬着牙发着狠开始搬来拒马,设卡截流。

  但满城“武安!”之声,震耳欲聋。

  在这个时代从军的齐人,谁不怀揣着“白身入齐,紫衣公侯”的英雄美梦?

  挡武安侯的路他们站得都不算稳。

  搬着拒马漂来荡去,倒似江上朽枝浮木,不过随波逐流。

  “魔九安!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人群中一个白发老者,忽地一个箭步窜出,一巴学就扇在了一名按刀立门的城卫军脸上。

  生得魁壮的磨九安还没来得及说话。

  老爷子又是一巴学:“崽种!你要造反!?““职责所在一&"磨九安很委屈。

  我都没拦你们!我都假装看不见了!还要怎么样?!

  “职责你大娘!”

  “当年我随天子南征,割了两个夏贼,攒下你身上这副甲。”'你这狗崽子要是穿不好,脱下来还给老子!”

  老爷子提着菜刀,气得手都在抖:“武安侯都回来了,你不拿着刀跟着他讨逆,你哪里带了种!”

  七十九年元凤,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

  可以说今天齐国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先君的光耀下经历人生。

  对于这样一位托举帝国为霸国的皇帝,他们所寄托的情感之深重,累加于岁月,也只有岁月能涤荡。

  哪怕那位废太子,曾经确实是“圣太子”,也确实是姜姓皇族,是先君的亲子。与之放于天平的两端,根本不会有对等的衡量。

  新皇欲德加天下,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

  临淄城里掩面而哭悲先君的人,只缺一个理由,只差一个呼声。

  他们害怕的并非新君,甚至不是死亡,而是怕自己的行为并不正义,忤逆了先君遗愿,让那位长君不得瞑目。

  先君是绝代雄主,武安是盖世英雄。其于齐国享有的巨大威望,终究呼啸于时光。

  便于此刻…天下编素!

  紫极殿中,泱泱君臣,当然都见得这一要白。

  新君抚朝,卓有成效。

  抚不朝之臣,受刺君之剑,笑脸迎唾。藏威舍德一可池事实上存在的超脱武力,令祂不必激烈,已叫天下惴惴。

  祂轻描淡写化解了旧朝的反抗,并且做好了长期应对的准备。祂必然会赢得这场关于臣心民心的拉锯战争,这一点无论是礼的支持者,还是袍的反对者,都不得不相信一

  因为逝者已矣,再高的德望都会被时光消磨,新皇却左右着所有臣民的人生,占据现在和未来。

  可剑已悬门。

  姜青羊已经戴孝提剑而至。

  民意是今日的东都大潮,狠狠地拍在了新君的丹陛前!

  未来还会来吗?

  紫极殿里拜君者,面面相觑不知言。

  如果是在朝会之前,股中有不少人,大约都会立即右臂缠白,随武安侯赴殿。

  偏偏他们已经面对面地接触过新君,初步了解新君的理念,见证新君的手腕和仁德,看到国家在这个皇帝手中,的确有走向更好的可能。忠于先君?忠于皇权?还是忠于国家的现在和未来。

  可谁才真正代表国家的未来,哪条路才是正确的呢?

  紫极殿里汇聚的,都是这个帝国层层筛选出来的最聪明的那一群人。可是对于齐国的未来,大家有相近的茫然。

  管东禅早就受够了朝堂的气氛。

  大家对新君的怀疑,试探,抗拒,乃至仇恨。

  是他能够理解,但又倍感屈辱的。

  朝野称颂圣太子,人人翘首盼仁君,那时代竞然已经过去。

  四十四年的时光,将属于圣太子的一切痕迹,都雨打风吹去

  他管东禅也曾享受巨大威望,被倚为国柱,现在是个人都要拔剑对他一今天上朝路上,有几个言官对他吐痰。

  他最终只是将人拿下,没有施以刑刀。

  新君示仁以天下,他纵有明王业火,金刚手段,也只能视每不见,阿弥陀佛。

  当下不同!

  他按刀而出,在这紫极殿里,拜于先君:“四十四年前,不闻朝中有武安。楼兰爵胜于侯,明王需他跪拜!”

  “向已离朝,不为齐属。今为逆也,妖言惑众,恨谤君心。”

  “臣请提刀,为天下擒此贼!”

  他今天请了很多次刀,唯有这一次,是真有出战的心情。说到底,今日紫极殿中,并没有值得他出刀的人。

  暌违人间数十载,他今履世,还没有真正酣畅的厮杀一场。

  他也耻于以明王戒刀,为自家之血洗。

  今日姜望是外人。

  龙椅上正坐的皇帝,却只是注视着光镜里的人潮,抬了抬手:“哪有妖言,何来谤声?”

  管东禅一时按刀,不知何言。

  新皇道:“先君曾给了朕名分,后来又收走一朕以武力夺鼎,得位不正。”

  “朕也迫不及待,未足孝期而履极一盖因光阴紧,天下诸强不会给大齐时间。诸天万界俟齐亡,不会给朕时间。”

  “今姜望何言其谬?””他代表了齐人不屈服的精神。”

  “这天下洪声,你听不见么?”

  天下百姓念先君!&"

  袍祂怅然看着那人潮,叹息一声:“朕也不能忘。”

  ”今天他们站在朕的对面,他们就是错的吗?”

  ”他们只是以为朕是错的。”

  “若不是深爱这个国家,若不是爱极了先君,他们怎么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拿着扁担迎刀枪!”

  ”天下黎民,芸芸众生,各以小家及大家…诚为东国福祉,是先君德业。唯有大齐,如此朝气。唯有东国,如此蓬勃。他们是最好的百姓,只有在这片土地上,能够生长出真正理想的极乐。”

  “郑氏父子悬颅为剑,刺朕以忠。”

  “”太医令为天下问病。““今姜望之所为,更无不同。”

  皇帝悠悠道:&"明王戒刀,是为天下除外道。莫要沾染义士的血。”

  管东禅垂首而敬:“臣心蒙味,有赖陛下解惑。”

  宋遥却出班道:“百姓愚昧,人云亦云。”

  “无非今日奉神,明日谤神。他们以为陛下是错的,哪里能够理解陛下的雄图。一个真正的盛世将要降临这个时代,他们却还死守若陈章旧典。”

  “陛下怀仁,臣却以为一不刑无以显威,不威无以见德。“他看若那茫茫的人潮,一时恨铁不成钢:“乌合之众!天下岂以愚心害圣?“皇帝一拂袖!

  “智者不以天下为愚,明者岂言众生皆查!宋大夫爱君心切,但不可再妄言。尔为众生故,尔亦在众生中!”

  “世间无愚夫,只有自以为智慧的高上者。“

  “人心自有一杆秤,现在这杆秤上,朕轻如鸿毛。此非天下之过,是朕还没有证明自己。”

  “正确对面的另外一种正确,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理解。“

  “先君有言一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既然天下觉得朕是错的,朕就需要给他们一个解释。”

  &"丘吉—”

  新皇慢慢地道:

  “便宣咱们大齐帝国的武安侯入殿。就让朕,接受他面对面的拷问。”众皆注目于丘吉。

  放眼整个新朝,愿从新君者,多少还是有一些高手在。

  但除了明王管东禅,和灵圣王灵咤,谁在姜望面前不是一剑的事?

  甚至姜望出现在这里,说明最高天境的决战已有结果。他是带着击败帝魔君、虎伯卿的武勋而来两位王爷,也都未见得能杠几剑。

  直面携恨而来的荡魔天君…

  大齐帝国的新任内相,是得了个找死的活儿。

  “内臣领旨。“丘吉只是微微躬身,即便奉命而出。

  t

  当浩浩荡荡的人潮,拍击在紫极股前。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上,内官之首捧黄轴而下。

  执戟的宫卫肃立两列,目不斜视。

  一身大宦的红衣,瞧着十分喜庆,契合今日之盛典。

  他的表情温和,带着十足的善意。自高而低,步仪合礼。

  人潮遵止,止于着紫的姜望身后。

  茫茫人海,错杂的白,是名为“民心所向”的长披,覆在临淄,延展于此大齐江山。

  锋芒毕露的长相思,终于把这份民心之恨,带到窃据君位的佛驼之前。

  姜望抬起头来,与今日的大齐内相对视。

  当年他的确劝勉过这位交好的内官,叫其好好努力,早些顶替韩令的位置,做齐国的内相。

  没想到丘吉真的做到了。

  但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敢来见我。”姜望开了口。

  丘吉也看着他:“昔日您只是一个小小的青羊子,修为不过内府,也奉旨拿人,亲往即城,在实力远胜于您的田安平手中,拿回柳啸一在下不敢与您相比,可也要效仿您的勇气,但为君命,则不敢弱其势。”

  当年当日彼此祝愿。

  今时今日各为其君!

  姜望眸光微垂:“这么说当初那部《乾阳之瞳》,也是青石宫特意让你找给我的。”

  丘吉欠身而礼:“陛下料得您有此问,祂说一齐乃东域正统,旧肠遗泽,当归于齐人。’”姜无量的视野,姜无量的广博,姜无量一切尽在学中的绝对自信便都在此句中了。

  姜望只是抬眸:“滚回去罢。叫姜无量出来。”

  丘吉仍自温声:

  “陛下有一”

  嘭!

  他的话语砸回了口腔,他的身形像一颗石弹!砸穿了一路的高阶,砸回紫极殿中。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声爆响。

  只剩丘吉的大红官服缓缓飘落在地,像一滩殷红的血。

  言出法随!

  大齐内官真是滚回了紫极殿。

  他倒是没有别的伤势,只是被剥得只剩素白的里衣,甚至那卷黄轴都仍然抱在手中。

  他明白姜望的意思一

  这一次不杀,往日的交情已经一笔勾销。

  再出来就是死。

  但他在殿中直身,抱着黄轴继续端庄地往外走。

  &"我奉陛下之命特宣荡魔天君入朝觐见!”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从郑商鸣身边走过

  先前刺新皇而失其措的郑商鸣,此时抿唇不语,正从里衣扯下一段白布,慢慢地缠在手臂上。

  沿途的宫卫,没有一个敢对姜望拔刀。

  或许有人并不怕死,敢在险中求富贵。可如何能够面对姜望身后的人潮!

  那不是敌军,那是自己的父老乡亲,是这个伟大帝国的伟大百姓,名之为“齐”的人民。

  丘吉非常明白,他在面对什么。

  但他昂首挺胸,朗朗高声:“准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他大步地走:“准尔谒君!面刺君过!”

  如果他今天死在这里,也是为荡魔天君手里沾染一点血腥。也是让“斩杀来使”的“敌军”,削减几分正义凛然。

  哪怕耗去荡魔天君千万分之一的力气,他的死也并非微不足道。

  姜望当然并不会留手。

  金赤白三色的火焰,瞬间点燃丘吉。但极乐的世界在他身后展开,如同一幅画卷,一展一合,他便落回紫极殿中。

  他没有停顿,一步不停地继续往外走:“我奉陛下之命一“候在旁边吧。”新皇说。

  姜望的意思非常明确一无以言争,唯见生死。

  他绝不会来觐见新君,绝不会承认这位新皇。

  他可以一直等在紫极殿外,直到这场民意的海啸…席卷整个大齐帝国。

  等到天下皆朝临淄的那一刻,亿兆齐人全都做出选择。即便是阿弥陀佛,也坐不住那张龙椅。

  &"陛下。”管东禅再次站出来:“臣去请他。”

  你请不来。”新皇摆了摆手。

  ”谁能为朕请进武安侯?&"祂在龙椅上问。

  满朝文武,皆武安故旧,与其同服为臣,就算没有交情,也至少脸熟。

  但此刻无人开口。

  安乐伯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

  莫礼阳在研究丹陛上的龙纹雕刻。

  “陛下一”管东禅忍不住又出声。

  时间每过去一刻,姜望身后的人就会聚拢更多。

  并不是姜望统一了如此广阔的人心。

  而是齐国的子民,在这个国家,在他们错过的昨夜,做他们没来得及做出的选择。

  给齐国百姓一万次选择的机会,一万次的结果都不会变。

  新皇怀仁于天下,有远大的理想,无上的手段但真正陪伴这个国家走过七十九年岁月,成就如今辉煌的,是那位先君。

  终于新皇从龙椅上起身:“荡魔天君有大功于人族,朕当亲迎。”

  满朝公卿,无论抱着何等目的,这时皆随君往。

  浩浩荡荡的青紫之辈,涌出大齐帝国的政治中心,拥着新君,在一望无际的太乙天白玉广场上流淌。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走出队伍,右臂缠白。

  而新皇从始至终并不阻止。

  巍的紫极殿,沉默不言语。紫极殿前的两堆蚂蚁,如潮涌相会,终见浪花干叠。

  最后在那处最广阔的平台处,新皇停下脚步。

  祂和姜望之间,现在只剩三十三级石阶,彼此相视,并没有言语。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但在过往的时光里,青石宫于外,有不止一次的注视。曾经那些同于雀鸟的目光,终于在今天,被姜望所感知。

  朝议大夫宋遥开口:“荡魔天君带了这么多人来。”

  “吾皇新丧,岂能不重?”姜望回应这位旧相识:“倒是你身后的紫极殿,怎么人这么少。是你宋遥能力不足,还是你身前这位…德行不够?”

  当初姜望去妖界履神喇临之责,经行济川川,宋遥就一口一个青石宫,如今回想,这些年来,他想必串联了不少。但今日一见,成果实在有限。

  宋遥道:“新君当朝,仁治天下,国礼从简。”

  姜望仗剑在手:“我未见新君,见一逆贼尔!”

  管东禅身燃业火,但阻于佛光。

  宋遥还待再言,怅望人潮的新皇,也伸手拦住了他。

  “朕以超脱视古今,未闻德胜之逆,唯见事败之贼。”

  新皇俯瞰人间:&"天下非我,朕当勒民听政,宵衣旰食,德泽人间,以正天下之非。“祂看向姜望:“其实东华阁里,朕就在等你这位魁于绝藏者。奈何先君弃剑,而你为七恨所牵引。”

  祂在展现祂的宽容,祂的周虑,祂无上的强大!

  世上似乎没有祂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也没有什么能够逃脱祂的学心。

  今日滚滚人潮,众生百态,似都学中戏。

  任何人面对超脱者都该是绝望的。

  但姜望只问:“&"超脱共约你不用遵守么?”

  “愿堕其下,六合再证。”

  新皇叹息一声:“所以你要弑君,应当等朕签署超脱共约之后再来一今何急也。”

  姜望摇了摇头:“祀君岂有别期?“

  他拔出长剑,但见寒光照雪:“杀贼不得不急!&"

  这时忽有一道高声,响在宫城之外,人海之中。

  茫茫人潮,又见新的潮涌一“贝郡晏平,今来祭祀先君!&"晏平居前,晏抚居后,一前一后,代表整个家族的态度,亦如孤舟行来。

  “臣…江汝默,祭拜先君!”

  慈眉善目的今相,额亦缠白,为先皇戴孝。

  “石门李氏,恭送先君!&"

  这却是一道颤颜的老声。

  已经哀老非常的李氏老太君,柱杖缓行。其以雪带缠额,又缠白于右臂。

  在她身后并排跟着的,是摧城侯李正言,摧城侯夫人韩兰思,以及辞别东华阁的东华学士李正书。

  吾儿凤尧。在冰凰岛为人族守海疆身不能至,遥祭都城!&"老太君不似当初那么硬朗,身上戴若的青羊天契,无法为她赎回年华。但她使劲地喊,开口还是能够让人听见。

  当代摧城侯全身披甲,双眸泛红:“逐风军上下戴孝,为先君而悲。臣李正言,代十万将土士,来祭吾皇水酒一杯!徒然洒泪,不知复何言!”

  “臣,易星辰—”

  “易怀咏!&"

  “易怀民!”

  “来祭先君!”

  “宝树为国而死,准安当京而失天子,何能及他?当哭于灵前,乞罪苍天!”

  “法理不外,人情或缺。臣,陈符,当使天下知国礼,必先祀于先君,而后安国事。““臣,温延玉!臣一—无以言之吾皇吾皇见此妖氛耶?!”

  …

  紫极殿中未朝者。

  此时此刻朝先君!

  所有人都明白,姜无量是超脱者,拥有无上的伟力,是无敌的存在。

  但人们还是涌来。

  人潮一涨再涨。

  姜无量身后都是青紫,其中间杂右臂缠白者。

  今日人海之中涉来祭君者,都是孝衣。

  哪里是孤舟?

  分明千帆竞渡,分明百舸争流!最后姜望也举起手中的两枚虎符:“这是前线的镇军虎符一“青石宫里坐禅者,当知人心何在。”

  “那些没来的,并不是支持你,只是顾全国家,忠于国事!“试问这龙庭…你如何安坐?!”

  一直欲言而被夺言的捕神颜敬,这时右臂已然缠白,亦不作别语,只是将那铜铸号角前的力士推开,连同荽牛铸座一起,一把举起这足有千斤重的巨大号角,举对天穹!

  呜一

  悲壮苍凉的号角之声,响在紫极殷前。

  颜敬心中无以言达的悲伤,以此声作为长泣!

  &"天下皆非…是朕之非!&"

  新皇站在高高的石台上,旒珠帘下仍然面浴光明。

  朕在冷宫里坐久了,总是隔着窗子看人间…不免把人数计作数字,把爱恨视为知见。心中斟酌若去权衡,其实感受并不深刻。”

  “见此大潮。”

  ”始知民心何怨!”

  联要多谢荡魔天君,多谢晏相江相,多谢我泱泱大齐,亿兆黎民多谢你们予朕以当头棒喝。使朕知不足,而能有所益。”

  新皇拱手在身前,对着这茫茫人潮,深深一拜:“此礼,拜于天下!”

  “朕乃先皇嫡长子,武祖的血脉,以武夺鼎,志在六合,而后平等,而后极乐。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天下之怨,朕也受得。朕以苦果自尝,必报天下以德。”

  “朕不是天生圣贤,朕不能永远正确。“

  &"联必一再躬省,追思先君、武祖乃至历代圣皇,但求往后,不伤天下之心。&"

  明王管东禅、朝议大夫宋遥、内官之首丘吉,乃至紫极殿中今日臣君者,也都随池拜倒。

  一片青紫,贵于东国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谁能受超脱一拜?

  大齐万万里,谁能受新皇一指?

  谁人福高如此?

  这是当叫人海退潮的一拜!

  但姜望在此时抬步。'少在我面前罚酒三杯,画饼未来!”

  戴孝而紫衣者,提剑而上阶:“你要自尝苦果,不是吞下这弑君的名声,说一句朕德薄,而是献首于先君灵前,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当你的理想不能实现,你所做的一切都被证明为错误一这杯苦酒,你才能称之为苦涩!”

  人海随之潮涌。

  茫茫的白,随这一袭紫衣,侵上紫极殿高高的台阶。

  三十三阶如三十三天,新皇高上不可及。

  民心一涌即覆堤。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赤心巡天》-作者:情何以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