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神小说 > 大宋文豪 > 第390章 洞察人性的剖析
  御史台。

   当陆北顾进入欧阳修的值房时,发现欧阳修正戴着新制作的眼镜阅读邸报。

   “哎,此前我还不信,如今一试,这眼睛可算是轻省多了。”

   陆北顾莞尔一笑。

   欧阳修属于是那种比较执拗的人,若是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别人怎么都劝不了。

   此前的时候,陆北顾就建议过他戴眼镜。

   但那时候欧阳修不知道是听了“越戴眼睛越不好使”的流言还是怎地,总之就是不肯戴。

   直到如今好多中老年官员都戴了,各个交口称赞,他才也去澄明斋定制了一副。

   这一戴就觉得,哎,真香。

   “不知中丞唤下官来何事?”陆北顾问道。

   “哦,差点忘了……恭喜你,升官了。”

   欧阳修把桌上的两份文书,很随意地递给了陆北顾。

   陆北顾一怔,前段时间回京的时候,他不是刚从从六品下的将作监丞,升到从六品上的左司员外郎吗?

   他打开了第一份文书。

   “门下:朕以治道贵察,朝纲赖清,御史之职,实系风纪。

   殿中侍御史里行陆北顾,性资忠直,器识明达。自就任以来,恪勤职守,夙夜匪懈。今咸平龙骑军恃勇生乱,京畿震骇。陆北顾临危勇任,陈利害以安众心,“明赏罚以正军纪,使乱卒解甲,衅衅自消,未伤一民,不费国帑。

   今考其功,核其绩,依拔擢之特例,升授监察御史,以彰殊勋。

   故兹札示,仰照验奉行。”

   这是官家直接发给政事堂宰执们的文书,宰执们无异议,便加盖了名为“中书门下之印”的九叠篆官印。

   随后,中书门下直接发给了审官院,审官院又盖了官印后,连着一份崭新的任命文书一起给送到了御史台。

   “没了?”

   陆北顾看着这薄薄的两张纸,不禁问道。

   欧阳修反问道:“那怎地?台里再给你放两挂爆竹?”

   “……那倒也不用。”

   “国朝‘差遣’就是如此,看似常职,实则都是临时充任罢了。”

   欧阳修叹了口气:“通判往上一步是知州,再往上不知多少步才是宰执,可宰执退一步也是知州,说穿了,在乎圣心一念。”

   嗯,只能说第一个想出来把“官职”和“差遣”完全分开的,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那既成了监察御史,便没法上朝了吧?”

   “那当然。”

   欧阳修说道:“政事堂没反对,或许有哪个宰执巴不得你别上朝呢。”

   陆北顾苦笑了一下。

   倒也算不上明升暗降,只是确实暂时失去了上朝的资格罢了。

   不过呢,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摘掉了“里行”这个实习生的名头之后,作为正式的监察御史,陆北顾从此就拥有了监察地方文武官员的巨大权力。

   “主要是咱们御史台也确实缺能外出的监察御史,再加上机会难得,我便也未反对此任命……其实正常来讲,若是人手宽裕,该让你历练两年再升上来的。”

   欧阳修的考虑,当然跟陆北顾不一样。

   对于他们这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人来讲,很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很多时候,慢,就是快。

   因为年轻人升官太快,对于心性和能力的锻炼都是没有好处的。

   心性上,早早得志意气风发,很容易就飘了,譬如当年宋庠等“天圣四友”骤登高位后,也是被吕夷简那老狐狸坑了一次大的,方才沉淀下来。

   能力上,不经过在中枢各部门以及各级地方的任职锻炼,就直接在某个系统内一路往上升,在各方面综合能力上绝对是会有欠缺的,这个是客观必然,因为没有谁是生而能之。

   不过陆北顾不这么想。

   ——时不我待!

   世间的道理都是正反两面讲的,一步慢步步慢,同样也是事实……在这种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背景下,如果不能尽可能快地掌握权力,那么就注定会沦为被他人支配命运的炮灰。

   “那最近有需要外出的差事吗?”

   陆北顾想了想,又问道。

   “刚要与你说此事,过一阵子你需要去麟州巡查军务。”

   欧阳修原本随意的神情肃然起来:“麟州那边地处前线,听说现在正在屈野河东岸筑堡,或许会引得夏军来攻,此行是切实存在危险的,所以若是你实在不愿去,台里也可替你上疏转圜……此事你自己考虑好,毕竟涉及身家性命。”

   陆北顾心里思量了片刻。

   历史上嘉祐二年的屈野河之战,是以宋军大败亏输作为结局的,但具体是怎么败的,他并不清楚。

   毫无疑问,若是前往麟州亲身参与此战,肯定是存在一定危险的。

   但反过来讲,危险与机遇是并存的。

   如果说六塔河案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那么屈野河之战就是第二块,正是这一连串的大事件,导致了仁宗朝晚期剧烈的朝政动荡。

   他如果能够插手,或许能将结局导向更有利于他的方向。

   “中丞,下官既食君禄,自当为国分忧……麟州虽险,亦是男儿建功立业之地。此番巡查军务,下官愿往!”

   陆北顾看向欧阳修坚定地说道。

   欧阳修凝视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庞,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担当!不过要切记,党项人狡黠,边情瞬息万变……你虽负监察之责,但军中自有主将,万事需以前线将帅的方略为主,切勿恃才傲物、擅作主张。”

   “是。”陆北顾应道。

   “此外。”欧阳修又说道,“我听说枢密院为策万全,特许你随同即将调防麟州的咸平龙骑军一同前往,这支军队你刚与他们打过交道。另外,三司胄案新近改良的军械也将由他们那边的官吏带着工匠随军押运,以期在麟州筑堡时能派上用场。”

   陆北顾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咸平龙骑军调往麟州,正是为此次军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至于随军押运器械以及护卫他一同前去,那都是顺带的任务。

   “启程之期,待枢密院与三司协调妥当后便会下达,预计就在旬日之内。你这几日便好好准备,与家人道别,处理一下手头庶务。”

   欧阳修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北顾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此番麟州之行,你的首要之务是保全自身,巡查军务只需要详察实情、据实回报即可,所以能待在坚城里就一定要待在坚城里,不要随军外出作战,那不是你的职责。”

   “明白!”

   陆北顾深深一揖。

   退出欧阳修的值房,阳光透过御史台的廊柱洒下,带着初夏的暖意。

   陆北顾却感到肩头沉甸甸的。

   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廨署,而是信步走到御史台中庭那棵老树下,仰头望着葱郁的树冠。

   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在此之前,他从未亲身经历过战争。

   但这种紧张中,却隐约藏着些兴奋……毕竟,哪个男儿的内心中不向往着指挥千军万马疆场建功呢?

   等从御史台下值之后,他先是去了一趟宋府,向恩师宋庠问计。

   宋府书房,一如既往的静谧清雅。

   书案上宣纸铺陈,墨迹未干,显然宋庠方才正在挥毫。

   听闻陆北顾新的任命安排后,宋庠示意他坐下,亲自执壶为其斟了一盏热茶。

   “麟府路乃是三国交界之地,极是凶险。”

   宋庠将茶盏放到他面前,缓缓开口道:“你此番以监察御史身份前往,巡查军务虽是本职,但更需懂得如何在虎狼环伺之地自处,如何与那些骄兵悍将周旋……尤为棘手的是,枢密院安排你随同咸平龙骑军一并前往,此军乃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可成为你在边陲的依仗;用不好,顷刻间便能反噬自身。”

   陆北顾正襟危坐,知道恩师必有深意,恭敬道:“学生亦知此军情况特殊,正要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首要之务,亦是当务之急,便是彻底安抚咸平龙骑军的军心。”

   宋庠身体稍稍前倾,说道:“你需明白,这支军队的底子乃是京东两路收编的群盗水寇,本就野性难驯、匪气未除……而此番在京城脚下,因长期欠饷而殴官闹饷,虽被你与王介甫以雷霆手段兼以怀柔策略暂时平息,但军中各种猜疑、怨愤,以及对前途未卜的恐慌,都是可以预见的。”

   “正是如此。”陆北顾连连颔首道,“如今朝廷将其调往麟州这等九死一生的前线,名为增援,实有借刀杀人以儆效尤之意,这些军汉又岂能不知?”

   “故而此刻正是人心最浮动、最易生变之时。”

   宋庠说道:“你若不能在他们抵达麟州置身险地之前,先将军中这股不安之火给扑灭,莫说履行监察之责,只怕这千里行军路上,一旦出事,你亦难以脱身。”

   陆北顾闻言,神色愈发凝重。

   他对这种事情看的虽然不如宋庠透彻,但也是有考虑的,只是确实不晓得如何处理才是最优解。

   毕竟,无论他如何聪明,这种事情都是头一遭经历。

   陆北顾问道:“可学生除了认识身为营指挥使的姐夫贾岩外,与此军并无交集,如何方能有效安抚军心,使咸平龙骑军为我所用,而非成为引火烧身的隐患?”

   “问得好!”

   宋庠喝了口热茶,说道:“你切记住,安抚军心,切忌如说书先生讲的那般做什么推食解衣之事,试图去对每一个士卒嘘寒问暖。”

   陆北顾安静地听着。

   “你真正所要交往的,其实只有七个人。”

   宋庠解释道:“具体而言,便是咸平龙骑军名义上的主官军指挥使,实际掌控局面的军都虞候柴元,以及其下辖的五个营的指挥使。这些人,才是真正能左右整个咸平龙骑军军心向背的主心骨、定盘星。”

   “你姐夫贾岩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但除了贾岩之外,你还要深入了解其他人的脾性、各自的诉求、彼此间的矛盾,乃至他们背后必然存在的不同山头派系……唯有洞悉其内部分野,方能对症下药,分化拉拢,使其相互制衡,而最终不得不受控于你。”

   陆北顾仔细听着,心中默默记下。

   宋庠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严肃:“然而,与这些军将交往,有一大关键,你务必谨记于心;绝不能有丝毫差错——那便是绝不可放低姿态,更不能刻意逢迎讨好!”

   “你需时刻牢记,你是朝廷钦派的监察御史,代天子巡查,掌风宪之权纠劾不法,本就凌驾于这些军将之上,手握影响他们前程甚至生死的弹劾之权,他们心里都是畏惧你的,此乃你差遣自带的‘威’。”

   “更重要的是,你是陛下亲点的状元,天下士子楷模,清流华选,文采风流,在这些行伍出身乃至曾是绿林草莽的军将眼中,你这等人物,便如同天上文曲星下凡,是神仙似的人物,与他们有着云泥之别,故而他们对你,天然便有几分仰慕之心,此乃你身份自带的‘势’。”

   宋庠顿了顿,让陆北顾消化一下,继而语重心长地道:“你若因为想要‘亲和’,便自降身份,与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甚至饮酒作乐,他们表面上或许受宠若惊满口奉承……但心底里,那份对监察御史这个差遣的畏惧和对你状元郎身份的仰慕,便都会迅速地转化为轻视之意,认为你也不过如此,这便是孔夫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则怨’的道理。”

   “那我该如何掌握其中分寸呢?”陆北顾问道。

   “对待这些粗鄙武人,你不论是什么事,都要尽量表现出心思缜密、高深莫测的样子,哪怕有些事情你不懂或是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都不要露怯,更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如此你的心思他们猜不透,你的底线他们不敢碰,这样他们便会对你既敬且畏,进而争相来向你靠拢,向你表忠心,以求获得你的支持。”

   宋庠说道:“唯有如此行事,你才能有可能借助他们如臂使指地真正掌控住咸平龙骑军这支军队,使其在关键时刻能为你所用,成为你在边陲的助力,而非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

   “学生明白了!”

   陆北顾的心中豁然开朗。

   宋庠这番洞察人性的剖析,将他此前一些模糊的想法点得透亮。

   在京城与文人雅士交往的那套谦和礼让,若照搬到这充满悍气的军营之中,恐怕真的会适得其反。

   毕竟,五代十国惨痛的历史教训,不可不察。

   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威严睿智的形象和适当的距离,反而是一种更高效、更安全的处世之道。

   宋庠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但旋即又被一层更深的忧色覆盖。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门口,确认无人,才声音压得极低继续道:“还有一事,或许比应对咸平龙骑军更为棘手,你需格外提防,慎之又慎。”

   “朝廷此番除了命你巡查军务,还依照旧例,派遣了内侍省的黄道元为‘麟府路走马承受公事’,此职虽位阶不高,却是官家安插在军中的耳目,有权随时越过帅臣,将消息直送禁中,其言直达天听,对边将的掣肘之力,有时更甚于监察御史……而这黄道元,与右班副都知武继隆交往甚密,过从频繁。”

   “武继隆?”

   陆北顾心中猛地一凛,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不错。”

   宋庠直白地告诫道:“武继隆跟贾昌朝关系匪浅,你在大名府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虽最终未能将贾昌朝彻底扳倒,却也使其折损了经营多年的大名府根基,颜面扫地,权势大挫……而贾昌朝此人,睚眦必报,如今他闭门思过,看似蛰伏,岂会甘心?”

   “此番你远赴边陲,天高皇帝远,正是他们下手报复的绝佳时机。这黄道元若心存歹意,借监军之权伺机发难,或是谎报军情,或是暗中下手,甚至更恶毒些,与党项人勾结……无论哪种,都有可能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你到了麟州之后,对此人务必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既要暗中留意其一举一动,洞察其意图,却又不可轻易与之发生正面冲突,毕竟打狗也要看主人,他终究是代表着官家的颜面呢。”

   陆北顾将“黄道元”这个名字死死刻在心里。

   他起身,向宋庠深深一揖,语气也难免有些沉重:“此番麟州之行,学生定将先生教诲铭记于心,小心应对咸平龙骑军,万分提防黄道元,凡事谋定而后动,待全须全尾地回来,再来拜见先生。”

   “好,好。”

   宋庠亲手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边塞风霜苦寒,刀兵之事无情,一切谋划,最终都要落在‘稳妥’二字上……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保全自身,方有来日。”

   辞别宋庠,走出宋府时,已是暮色沉沉。

   陆北顾登上马车,吩咐黄石驶回家里。

   车厢内,他靠在锦褥上,闭上双眼,脑海中却如波涛翻涌,反复咀嚼着宋庠的这些叮嘱。

   结交军头、提防内侍……

   “麟州之行,注定比大名府之行还要凶险啊。” 《大宋文豪》-作者:西湖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