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外面的街道上只余下几盏灯笼在夏日的晚风中轻轻摇曳。
澄明斋前铺内,烛火微明,陆北顾与沈括对坐于案前,中间摆着一壶刚点好的茶。
“这么说,这事已经定了?我也得跟着去麟州前线?”
沈括哭丧着脸,他其实刚从胃案工坊加班回来,官袍下摆还沾着些许木屑和油渍。
说实话,韩琦在枢密院里当着两位枢密副使的面,对他表现出倚重的姿态,那时候他是真的很感动,一股热血就上头了。
可那时候韩琦也没说让他也跟着去前线啊!
“嗯。”陆北顾颔首,“旬日之内,定会启程。”
“这可如何是好?”
沈括站起身,绕着圈的踱步,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初夏轻快的虫鸣透过窗隙隐隐传来,反而让他更加焦虑。
“你是知道的,我沈存中平生所好便是这些东西,在工坊里敲敲打打改进器械,哪怕熬上几个通宵,我也甘之如饴。”
沈括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陆北顾,脸上满是无奈地说道。
“可、可那是麟州啊!烽火连天,刀兵无情之地!我这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去了那边能做什么?万一遇上夏虏铁骑,岂不是……”
他说到后面,声音都有些发颤,显然马上第一次上战场也是心里没底。
“深呼吸,害怕是正常的。”
陆北顾提起了茶壶,为沈括面前空着的茶杯缓缓注满热茶。
水声潺潺,热气氤氲,稍稍驱散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存中兄,先坐下喝口茶,定定神。”
陆北顾将茶杯推过去,语气平和:“我知你心中所虑,但此事或许并非全然是祸。”
沈括依言坐下,双手捧起微烫的茶杯,仿佛想从中汲取些暖意。
他抬眼看向陆北顾,催促道:“都这时候就别绕弯子了!有什么话速速说来吧!”
陆北顾分析道:“韩枢使点名要你与最新改良的热气球、望远镜同赴麟州,看重的,正是此二物于边军侦察预警的莫大助益……这意味着,在韩枢使乃至官家眼中,你所长之物,已非奇技淫巧,而是能影响战局的国之利器,对也不对?”
沈括怔了怔。
“此番这二物若能在麟州建功,证明其价值,你沈存中之名,便不再是只是胄案官员,而是于国有功的干才!届时,谁还敢轻视格物之学?你这身技艺,方有用武之地,才能真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顿了顿,观察着沈括的神色,继续道:“反之,若你此番推脱不去,固然能保一时安稳,但热气球、望远镜这等新物,那些胄案下辖工坊的工匠肯定是不精通其性能的,万一使用不当,或是稍有故障便无人能修,导致贻误军机……届时,非但器械被弃用,恐怕还会有人将责任归咎于研制之人,认为此物华而不实、徒耗国帑,你又当如何自处?”
沈括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存中兄,你我相交至今,可谓知己。”
看着沈括脸色变幻,陆北顾语气诚恳地说道:“此番麟州之行,凶险固然有,然机遇亦前所未有……热气球凌空俯瞰,望远镜明察秋毫,此二物若运用得当,足抵千军万马!届时,你便是助我军洞察先机、克敌制胜的首功之臣!”
他伸出手,重重按在沈括的胳膊上:“更何况,有我与你同行,你只需专注于器械调试、维护,确保其在关键时刻能发挥效用即可。”
沈括低头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沉默了许久。
陆北顾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终于,沈括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惧意,却多了几分决然。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还热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决心。
“你说得对!”
沈括放下茶杯,声音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狠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沈存中虽不善弓马,但也不能让人小瞧了去!这热气球、望远镜,倾注了我等心血,绝不能因我畏缩而前功尽弃!”
陆北顾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也举起自己的茶杯:“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沈存中!来,以茶代酒,预祝我等麟州之行马到成功,你我皆能建功立业,平安归来!”
“叮”的一声,两只茶杯轻轻相碰。
饮下杯中茶水,陆北顾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一事得说与你知晓。”
随后,陆北顾把内侍黄道元担任“麟府路走马承受公事”的事情细细分析与沈括听。
沈括点点头:“贾昌朝虽暂闭门思过,但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确实不会甘心。”
“这正是我今夜找你详谈的关键。”
陆北顾说道:“黄道元必然会伺机而动,边陲之地变数又极多,暗处的冷箭才更加防不胜防。”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眸中跳动。
“存中兄,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
“你说。”沈括神色一凛,坐直了身子。
“第一,器械的运输和组装,务必由你信得过的工匠全程负责,尤其是关键部件,绝不能让外人经手。我担心有人会暗中破坏,届时不仅无法助战,反而可能酿成祸患,这罪名,你我都担待不起。”
“这个自然!”沈括郑重点头,“我会严加约束,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
陆北顾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我要你利用工匠们身份之便,帮我留意军中,尤其是黄道元及其随从的异常举动……工匠身份低微,往往不引人注意,而且行走营垒间也较士卒和官吏更为方便,黄道元若有任何非常之举,譬如与何人接触,哪怕只是蛛丝马迹,都需留心记下,及时告我。”
沈括沉吟道:“我会找机警可靠之人暗中留意,只是若真发现不妥,又当如何?黄道元毕竟是内侍,代表官家颜面。”
“只需掌握信息做到心中有数即可,而到了关键时刻,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线索,也很有可能就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陆北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声音恢复正常:“我们也不需要打草惊蛇,谋定而后动即可。”
“我尽力而为。”沈括郑重承诺道。
时间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出发之日。
开封城还笼罩在一片清晨薄雾之中,陆北顾便早早起身,他内里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衣衫,外罩御赐的绯色官袍,腰悬银鱼袋。
门外,黄石已经套好了马车。
一路上街巷寂静,唯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清脆声响静静回荡。
他乘车来到南薰门,等到城门开后径直前往城外军营。
营寨辕门大开,旌旗招展,咸平龙骑军一千六百余人均已经出营。
军指挥使潘珂和军都虞候柴元早已得报,率麾下包括贾岩在内的五名营指挥使,齐齐在阵前迎候。
柴元今日穿上了一套皮甲,脸上那道疤痕在晨光中更显狰狞,但神色间却收敛了许多。
而此前被他挟持的咸平龙骑军主官潘珂,则是一身扎甲,显得威风凛凛。
潘珂见了陆北顾就跟见到救星一样,率先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潘珂,率咸平龙骑军全体,恭迎陆御史!”
他身后诸将也纷纷行礼。
陆北顾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此时,贾岩是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咸平龙骑军里,只有潘珂和贾岩是枢密院空降来的军官,而剩余的四个营指挥使里,两个是跟柴元一样梁山泊水寇招安出身,一个是京东东路的泰山贼首领,另一个是京东西路的盗匪头目。
“诸位免礼。”
陆北顾并未下马,只是微微颔首,朗声道:“本官奉旨巡查麟府路军务,此行与诸位同行,望诸位能约束部众,谨守军纪。”
他这一身绯袍,让这些军汉颇为敬畏,皆喏喏不敢言。
这时,另一队人马也从开封城方向赶来,正是三司胄案的队伍。
沈括骑着一匹温顺的驮马,身后跟着几辆覆盖着油布的大车,车上装载的便是热气球的各个部件以及望远镜等物,另有十数名工匠搭乘几辆驴车跟随。
队伍正式开拔,沿着官道向西而行。
离开京畿繁华之地,最初的数十里,尚能见到镇集毗邻、商贾往来,而越往郑州那边走,就越显出一片田园风光。
初夏的晨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道路两旁是连绵的农田,秧苗嫩绿,已有不少农人在田间劳作。
陆北顾没坐马车,而是策马行在中军,潘珂与柴元一左一右相伴。
潘珂似乎为了化解沉默,主动介绍起沿途情况:“这一带还算人烟稠密,毕竟是京畿腹地,再往西过了郑州,不到西京洛阳左近,定然是就没这么多人了。”
陆北顾点了点头,目光掠过田野,忽然问道:“潘指挥使久在行伍,见多识广,以你之见,如今咸平龙骑军将士,最盼者为何?”
潘珂没想到陆北顾会问得如此直接,略一迟疑,谨慎答道:“回陆御史的话,当兵吃粮,将士们所求,无非是粮饷按时足额,军法公正严明,若有战功,能得实实在在的升赏。”
陆北顾不置可否,转而问柴元:“柴都虞侯,你以为呢?”
柴元沉吟道:“兄弟们也盼着将官能爱惜士卒,不轻易驱之于死地,方能令上下用命。”
这当然是话中有话。
陆北顾不置可否,他并未对此表态,只是继续偶尔就沿途地貌、风俗问上一两句,保持着一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沉稳神态。
午间,队伍在一处临小河的平缓地带埋锅造饭。
炊烟袅袅升起,士卒们围坐休息,啃着干粮,就着河水下咽,显然没有烧热水的习惯。
陆北顾拒绝了潘珂单独开小灶的安排,随便吃了些马车里携带着的肉脯和胡饼,便开始巡视各营。
目光所及,士卒们纷纷起身行礼,眼神中混杂着好奇、敬畏,还有一丝因他平息军乱而生的感激。
陆北顾并不刻意接近他们,也没有拉着哪个士卒嘘寒问暖,只是让咸平龙骑军的这些人,都能大略记住他的模样。
饭后继续赶路,地势逐渐起伏,村落愈发稀疏。
第二日,夕阳西下时,队伍终于抵达洛阳东郊,但他们并不能入城,只能在西京留守司划定的区域内择地扎营,而相应的补给已经提前运了过来。
西京洛阳城郭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雄伟而沧桑,但陆北顾并无暇感慨,他更关注的是营地的布置。
军指挥使潘珂虽然被架空的厉害,但毕竟是正经禁军军官世家出身,显然经验很是老到。
在他的指挥下,整个营盘扎得虽然称不上井井有条,但起码的壕沟、栅栏、哨位还是一应俱全的。
是夜,陆北顾在帐中翻阅随身携带的文书,直至深夜。
帐外夜巡士卒的脚步声和金柝声,让他颇有了几分军旅生活的独特体验。
第三日队伍继续西行过陕州,第四日便抵达了风陵渡。
此地西临潼关,乃是黄河天堑的重要渡口,河面开阔,水流湍急,浑浊的河水奔腾咆哮,声震四野,与开封附近平稳的河段景象迥异。
渡口舟楫繁忙,而载运他们的渡船早已由潼关守军备好。
渡河过程颇为耗时,人马器械分批上船。
站在剧烈摇晃的渡船上,望着脚下奔涌的黄河水,陆北顾心中甚至涌起一股“壮士一去兮”的苍凉感。
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沈括则是紧紧抓着船舷,面色发白,显然不太适应这种豪迈的过河方式。
渡过黄河,踏上河东的土地,环境陡然一变。
举目四望,山丘沟壑纵横,与河南腹地的沃野平畴形成鲜明对比。
这里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车马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而沿途所见村落,大多建有土墙,见到大队军马经过,村民多是警惕地张望,少有如河南那边村落里的村民那种大胆靠近兜售土产的举动。
当晚,他们在风陵渡以北约三十里的一处背风山谷扎营,安顿妥当后,陆北顾将咸平龙骑军的七名主要军官都喊来赴宴。
帐内烛火通明,陆北顾坐于主位,沈括居左手,潘珂居右手,柴元居右手次位,其余人依次而坐。
因为军中禁酒,所以杯子里灌的都是茶水。
“我等离京已有数日,一路行来,辛苦诸位了。”
陆北顾声音沉稳,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今日渡过黄河,已入河东,距麟州前线日近,在此关头,本官有些话,想与诸位开诚布公地讲讲。”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了一下。
随后,陆北顾看向柴元,说道:“咸平龙骑军前番之事,拖欠粮饷之官吏已受严惩,尔等虽有触犯军纪之举,然能及时醒悟,擒拿首恶,平息事态。功过相较,陛下与枢府亦认可,否则也不会将此边陲重任交付我等。”
此言既肯定了朝廷的处理,也给了柴元等人面子,暗示他们仍有争取前途的机会,没把这趟差事说的那么坏。
当然了,实际上很坏就是了……
不过柴元等人闻言,神色还是稍缓,纷纷起身举杯:“多谢朝廷恩典!多谢御史明察!”
陆北顾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示意众人坐下。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他的脸色转而变得严肃,说道:“你们都得知晓麟府路是什么地方?三国交界,虎狼环伺!潘指挥使,我问你,咱们若是到了麟州,军中若有违抗军令、临阵退缩者,该当何罪?”
潘珂心中一凛,起身肃然道:“回御史,斩立决!祸及妻孥!”
“好!”陆北顾又看向其他将领,“诸位可听清了?”
“听清了!”
众将齐声应答,帐内气氛瞬间紧绷。
陆北顾语气稍缓:“丑话说完了,接下来说两句心里话。”
“本官此行,代天巡狩,掌监察之权,绝无偏私……不管诸位昔日是绿林豪杰,还是行伍出身,在本官眼里都是一视同仁,没有高低之分。”
“而再说的通透点,麟州前线兵危战险,到了那里以后,若是我们不能团结起来,难道指望别人照顾吗?所以,既是并肩作战的同袍,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内斗是绝对要不得的。”
这话很有分量,也说的透彻,众将纷纷点头。
事实其实也是如此,不管他们心里有多少想法,到了麟州前线,能互相依靠的,还真就只有他们这群人。
众将皆屏息凝神,不敢怠慢。
见效果已达到,陆北顾语气再次转变,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慨然:“当然了,本官深信我咸平龙骑军将士绝非孬种,昔日不过是为生计而所迫落草,现在既然已经招安报效国家,又逢国事艰难、边关告急,难道不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之时吗?”
“以茶代酒,本官敬诸位同心协力共赴国难!”
陆北顾重新举起手中的杯子,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激昂起来:“待不久之后功成之日,本官必当具本上奏,为诸位将军请功邀赏!到时候你们挣了好大功劳,个个衣锦还乡、封妻荫子,自个想想,又该是何等煊赫?”
先是忆苦思甜激发认同感,再以国难当前激发责任感,最后以功名富贵描绘美好前景,陆北顾这一番话下来可谓软硬兼施、情理并茂。
柴元率先站起身,说道:“陆御史如此看重我等,此番麟州之行,我等必效死力!”
见此情形,其他人不管心里信不信,也都纷纷起身表态。
陆北顾满意地点点头,他并未指望靠着三言两语就能让这些人对他诚心拜
服,可最起码,今天这场晚宴,让他们之间建立了互信的基础。
效果不说有多好,但最次也能做到万一真哗变了,这些人不会直接把他给砍了。
宴会散去,众将各怀心思地离开帐篷。
而他们对这位年轻御史的手段,显然都有了更深的体会……恩威并施,张弛有度,既让人敬畏,又给人以希望。
陆北顾最后一个走出帐篷,呼吸着清冷的空气。
他仰望星空,北方天际繁星闪烁,而麟州,就在那片星空之下。
《大宋文豪》-作者:西湖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