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四百八十二年,重阳。
九嶷山上已经连续七八天不曾熄灯了,夜夜通明。处处都有旗帜飘扬,哪哪都是人影如织。到重阳这天,更是如此,人人脚步不停,做着最后的准备。
这天过了子时,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参与布置的人都退出了帝庙园林,静待祭祀大典的开始。
“实在辛苦经师,辛苦宋道长了。”
在帝庙西侧的崇圣园,大家暂时在这里歇息,邓青阳对着程心瞻连声道谢。这一次祭祖大典,左邻右舍都要过来观礼,北至武当,南至罗浮,东至会稽,都要来人。这样大的场面,如果办砸了或者闹了笑话,那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对此,邓青阳实在感到力不从心,叫他提剑上烂桃山他都没这样大的压力。幸好,这次是把广法先生请来了,而广法经师又叫来了阁皂山的宋道长,在此二人的总持下,虽然赶的紧,但一切井井有条,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程心瞻笑着摆手,“为大典出力,这是我等的殊荣。”
“是极,是极。”
宋纪枢在一旁摇头晃脑应着。他是个自来熟,向来不怕生,又是大教出身,胆子也大,和邓青阳相处不过几天,但已经敢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四境剑客开玩笑了,“我说邓教主,等会您作为主祭,要登台诵念祭文,可不要太紧张哦。”
邓青阳闻言苦笑,抬手抹额,“说不紧张是假的,我接任衡山掌门时也没这么大场面。”
说完,他又对程心瞻再度拱手答谢,“得亏有经师为我撰写祭文。邓某这双手,能提得起利剑,但论及舞文弄墨,着实是差了些。”
程心瞻看出了邓青阳的紧张,便笑道,“邓教主,莫要与我等寒喧了,我等不是外人,不必您陪着,您自便吧。吉时马上就要到了,您再多回想回想仪程。”
“好。”
邓青阳应了一声,随即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寅时时分,月已西偏,东方的群星已经开始逐渐隐去。只不过深秋的夜空格外晴朗澄澈,看起来天穹都要离人近一些,所以即便是在这个时辰,夜幕依旧很亮。在这其中,尤其是北方的紫微星,光芒极盛,几乎与皓月争辉,银中带紫的光芒垂落下来,把九嶷山巅照的清晰可辨。
而才经翻新的帝庙在帝星之光的照拂下显得格外静谧与神圣。
这当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程心瞻在以「紫微乘舆罡」加持星光,才能展现出这样的效果。
此时此刻,程心瞻作为观礼人之一,已经在北门广场外等候着了,在五境未曾到场的情况下,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境界修为,被毫无疑问安排在首列首位。
寅时四刻,随着广场上的仪官一声唱喝,“礼宾入场!奏乐!”
于是,广场中央的舞生执羽龠起舞,乐部演奏《鹿鸣》。
程心瞻迈步,领宾客走进门洞,走入北门广场。
整个北门广场显现出一个半圆山谷的形状,圆边对外、对北,直边对内、对南,圆心处就是帝庙园林的北门,也是祭祀大殿的入口。山谷底部平坦,铺以砖石,半圈山坡被开凿出一圈圈、一台台的石阶,石阶上铺着毯子,放着一把把座椅。
谷底广场便是这次祭礼的举办之处,周围便是观礼台。
在礼官的引导下,众宾客入席。
时间掐的刚刚好,等所有宾客入席后,乐曲结束,舞队撤出广场。
宾客们安静等待了一会,明月下沉,星光渐隐。
直到卯时三刻,日出。
丹阳倾洒光明,驱逐黑暗,降临到三湘大地上的晨光首先照到了阳明山之巅。阳明山上不知何时被安上了一面巨镜,面对着东南方向。此时从东方射来的赤红色晨光照在镜上,然后立即被巨镜折向南方,送到了九嶷山,化作一道赤红的光柱,将山巅中央的帝庙园林笼罩。
“呼——”
帝庙园林中,包括北门广场上的所有火把、油灯、火塘,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晨光点燃,发赤红明光。
天上出现一道连接阳明山与九嶷山的赤色长虹。
这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崀山方向,送来一道幽光,幽光落到北门广场上,化作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尘雨。
这尘埃轻盈,却并不四散乱飞,而是迅速下落,然后在地上堆积,不一会功夫,在众宾客的见证之下,便垒至九丈高,化作了一座巍峨的八面祭坛。祭坛上有浮雕图画,其内容是上古先民在舜帝的带领下进行制陶、耕种、渔猎、治水等场面。浮雕简明易懂,笔画粗犷,却透露出一股神圣感。
祭坛成型后,衡山山巅飞出一道金虹,划过天际,也来到九嶷山。金虹落到祭坛之上,凝成一个金光灿灿的四方巨鼎。
随后,洞庭方向飞来一道濛濛波光,像是有浪花在天穹上流淌。波光灌入金鼎之中,化作法水,直至将金鼎填满。在场宾客听着鼎中的水声,感觉鼎中像是盛放着一汪巨湖。
紧接着,湘东南,久不出世的苏仙岭也放开了禁制,一道青光飞出,落到北门广场上。于是,在广场大道两旁,一颗颗青植破土而出,只转眼间,便长成参天大树。是湘妃竹与苍梧树间杂相生,互相依偎。
此时,广场中五色灵光交织,五行之气蒸腾纠缠,化作一顶五彩华盖,悬于祭坛的正上方。而在华盖的顶端,有五道虹光,如丝如带,系于天穹之上,连接着阳明山、崀山、衡山、洞庭湖以及苏仙岭这五个地方。
“这道「五气朝元」你是怎么想出来,真是好看,场面大,寓意也好。”
宋纪枢就坐在程心瞻的右手边,在观礼席的首排中央。按理来讲,以他当前的地位与境界,还不够坐在这里,只不过这次科仪的大阵是他主建的,把他放在这里是因为此地视角最好,万一有个什么差错或问题,他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此时,宋纪枢看着头顶的华盖,眼里放着光,以心声同程心瞻交流。
程心瞻笑着回道,“是巧合,也是缘分,现在随着崀山建教以及阳明山重建,再加上衡山剑派、苏仙岭以及洞庭水阁这三个三湘当地的大教,这片土地上居然恰好凑齐了五行,或许也是天意。至于劝动洞庭水阁和苏仙岭参与,那是人家邓教主的功劳。”
“切,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除魔的时候不出山,长脸的时候一叫就过来了。”
宋纪枢有些不忿。
“别这么说。”
程心瞻纠正了他,并道,“人各有志,每在三湘四水泛滥的时候,都能见到洞庭水阁的人现身导水。而每逢三湘大病大疫,苏仙岭的弟子总是冲在最前头。这两家都是隐世的名门大宗,不是所有的修行人都善于攻伐的,也不是只有除魔才叫善事。”
“哦,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那倒是我错怪他们了。”
宋纪枢听了程心瞻的话,马上就认了错。
只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因为在近几十年,起码是在宋纪枢修道之后,豫章还未出现大的水患疫患,这两家许久不曾出世,另外宋纪枢是豫章人,对三湘情况不了解也是正常的。而程心瞻每到一地有读地志的习惯,加之升了副教主之后,开始阅读关于其他宗门的介绍,这才对这两家有一个较为公正的认识。
并且,有了这次共同举办祭典的经历,想来顺势邀请这两家也加入「九嶷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到时候,三湘道门也会更壮大、更团结了。
而五色华盖的出现,也标志着祭祖庆典正式开始了。
“呦呦——”
一声婉转悠扬的鹿鸣声响起,在广场中空谷回响,众宾客循声去望,便见有几群石鹿在群山中踏云腾跃,若隐若现。
“昂——”
紧接着是蛟吟声,一条条石蛟从山缝崖壁中飞出,在天空上盘旋,身边有云气滋生。随后,石鸟、石鱼、石螭、石犀……种种山精生灵一一从山中走出,在天上驾云往来,好不热闹。
随着一阵灵光闪过,这些山精生灵又化作人形,各各身披华服,脚踩云彩,飞落下来,站定到神道两旁的苍梧树与湘妃竹下,做迎接状。而他们脚下的云彩则是铺到中间的神道之上,自然而然化作了砖石上的云纹。
宋纪枢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满意的点点头,因为这个场面是他想出来的,也是他以大阵实现的。这些山精生灵当然并非真的山君,但也并非只是幻象那么简单。而是他在仔细查阅了上古时期三湘诸山神的形象后,以大阵催发九嶷山的地气,再雕塑石偶,以「封奇点化」之法变出来的。此时虽然并无灵性,只是受大阵操控行事,但等仪式结束,把这些石偶留在九嶷山,受香火熏陶、地气滋养,不出百年,是很有可能启灵化妖的。
只不过,宋纪枢在为自己的手段洋洋得意的同时,也再度暗自赞叹起程心瞻的想法,因为眼前的这幅场面,是出自程心瞻给他布置的一道题:「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随着九嶷缤迎、灵云铺路,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也从北门入场,领头的,正是一身盛装、手捧玉璧的邓青阳。他这一身法衣,上一次穿还是在接任衡山掌门的时候呢。
这时,位于广场边缘的乐部开始奏曲,箫、琴、瑟、螺,依次奏响。
舜曲《箫韶》,仿佛凤鸣。
祭祀队伍脚踏云纹神道走向祭坛,两边是三湘诸神石像,头顶是苍梧湘竹成荫。
祭祀队伍在祭坛前停下。
乐曲也随之低沉肃穆起来。
队伍前列,邓青阳身后有三人并列,一位妙龄女子,一位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花甲老者。
其中,女子身着一袭庄重雅致的长裙,只见她转身,从身后仪官手捧的托盘上拿起一尊石爵,然后缓步走出队伍,来到祭坛的第一级台阶前,面向东方,双手举玉爵齐首,朗声诵道:“恭惟圣帝,德昭寰宇。昔耕历山而泽被草木,今飨明禋而福佑苍黎。谨以素醴,仰酬天德!”
念罢,女子将爵中玄酒倾倒,洒于地上早已铺好的五色土上。
此乃首献,洞庭之主为之。
女子退回队伍。
随后,衣着素净麻袍的中年男子转身,从身后仪官托盘上捧起一尊竹卮,然后走出队伍,来到祭坛前,面向西方,举卮齐首,高呼:“巍巍重华,孝格乾坤。事簪叟而烝烝乂,安万家而睦九族。谨以甘醴,奉慰圣心!”
此乃亚献,苏岭之主为之。
男子退回队伍。
最后,那个老者转身,从身后仪官托盘上捧起一尊铜觥,然后走出队伍,来到祭坛前,面向南方,举觥齐首,祝曰:“穆穆帝勋,明烛八荒。命百揆而谐玉烛,典韶乐而凤凰仪。谨以馨鬯,永续明德!”
此乃终献,崀山之主为之。
三献之礼结束,主祭人邓青阳走出队伍,他手捧玉璧,迈步登台。这邓青阳何许人也,衡山掌门,当代体剑术第一人,步罡踏斗、追风逐月也不在话下,但此时登台,这位四境大修士的步伐却格外的缓慢,也格外的沉重。
九丈高台,九层共计一百八十级台阶,在往日里只邓青阳堪堪迈脚的距离,但在今日,他却足足走了有半刻钟的时间。
邓青阳迈过最后一级台阶,来到祭坛之顶,走到金鼎之前。他环视四方,目光在帝庙中新建的英灵殿上停留许久,然后又把目光投向祭祀大典内的舜帝神像,然后朗声颂道:“赫赫圣帝,德被八荒;躬耕历山,孝感穹苍。
命官授时,玉烛和畅;南狩敷教,三湘始昌。
懿欤吾祖,圣迹昭彰:制陶河滨,民器有常。
韶乐九成,凤凰来翔;建此伟业,万古流芳!
时至今日,魔氛猖狂;南派恃凶,害我三湘。
恶蛊邪尸,裂我土疆;异教窃祀,九嶷沦殇。
湘灵悲泣,帝威蒙戕;四十余载,祀火微茫!
今有义旅,保境安乡;既复故土,重复馨香。
英灵殿起,侠骨留芳;芙蓉为证,清艳带霜。
湖岭崀衡,剑戟森芒;九嶷会立,誓守梓桑。
万众一心,昭告圣祖;经兵整武,奏响战鼓。
挞伐南荒,施以刀斧;实鉴临之,皇天后土。
尚飨!”
颂罢,邓青阳抛投玉璧,沉于金鼎之中。玉璧沉底,轻击金鼎,发金玉铿锵之音。
不知何时,广场上悠扬的箫声也变成了激昂的鼓声。
今日,既是祭祖雪耻之日,亦是起兵反攻之时!
《蜀山镇世地仙》-作者:东海镇守